作者：刘玉功
那天，我在监狱的探监室值班。
一位身材敦实、脸色油黑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对我憨憨一笑，用榆林南乡口音大声问道：“警察同志，我能看一下李二蛋吗？我和他一个村，是村长叫我来看他的。”
我正要向他解释非直系亲属不能探视的规定，他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说是村里给开的证明，并大声说：“这灰小子从小死了爹，他娘没法管教，跟着社会上一些混混不学好，打架斗殴，偷鸡摸狗，把村里人的脸面都给丢尽了。不过话说回来，二蛋走到这一步，我们村里人也多少有点责任。村长说，我正好到这块儿打工，就抽时间替大伙儿看看那小子，劝导劝导，或许那娃还能改好。这不，今儿个我专门向工地站场的请了半天假来瞧瞧他。”
我看了看他随身带的证明，上面盖有村委会的公章，就请狱政科批准，破例让他探视李二蛋半小时。
监区民警将李二蛋带入探监室，中年人拿起对讲电话话筒，隔着玻璃高喉咙大嗓门地说道：“兄弟，我是按照村长指示，代表全村人民来看你的。乡亲们既恨你又想你。恨你是因为你不走正道儿，给全村父老乡亲脸上抹了黑，想你是因为好人家的娃娃没学好，大伙儿为你惋惜哩。”
他的声音是那么洪亮，简直就像在山里头吆喝，大概他误以为隔着玻璃说话对方很难听清吧，整个探监室只有他的声音在回响。我提醒他轻点声，以免影响别人，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说着说着就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分贝。没办法，只好由他去吧。
“兄弟，你听我说，你别指望我给你带来什么好吃的，好吃的要靠自己双手劳动去挣，那样吃着才香。一个人好吃懒做不爱劳动，靠偷和抢过日子，那日子能过得舒心自在吗？你一个好端端的后生，胳膊长得碗口粗，有劲儿不往正道儿上使，却走邪门歪道。那撬门扭锁、拦路抢劫的勾当是好人家子女干的吗？
“兄弟，你听我说，人生在世就活个心安理得、开心自在。不然的话，半夜三更警车嗡儿、嗡儿地响，你听到的是‘逮捕、逮捕’，吓得心惊胆战、坐立不安；我听到的却是‘锅盔、锅盔’，从梦里笑醒，口水都流出来了，那心里感觉能一样吗？
“兄弟，你听我说，如今这社会，天高地厚，路路畅通，有能耐的干大事，没本事的靠力气，人人都能自力更生过上好日子。就拿我来说，一没文化，二没技术，地里的庄稼活干完了，抽空儿出来打点工，挣几个零花钱。我干一天，老板给我开80块钱工资。我平均一天伙食10块钱，再留下10块零花钱，还剩60块钱。除掉天阴下雨不算，每月至少也能挣个1500块钱。我把票子拿回家，老婆孩子就不缺钱花。我家里有粮，兜儿里有钱，心里踏实。遇到阴雨天休息日，我就拉上几个弟兄下馆子，一碟花生米、一碟萝卜丝、两杯雪花啤酒，海阔天空地神吹一通，完了摇摇晃晃地出来，好像走在云彩上，回到工棚倒头就睡，鼾声如雷，那感觉就像神仙一般。
“兄弟，你听我说，像我们这样不停点干活的人，累是累一点，但吃得香睡得甜，心里无挂碍，那是一种健健康康的疲乏。一觉醒来，立刻眼明耳快，精神焕发。不像你那样，刀尖上跳舞，提心吊胆，睡觉都得睁开半只眼，风吹草动都能把你吓出一身虚汗。那是心累，早晚会累出病来的。
“兄弟，你听我说，咱们李家村自打老祖先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迁来至今，一直乡风淳朴，人人安分守己，从来没有出现一个违法犯罪的。家谱上不是明白写着‘耕读传家、童叟无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你三大爷、二大叔他们都说：二蛋这娃本质不坏，就是从小有失管教。只要你好好听干警的话，诚心诚意地改造，浪子回头金不换，肯定还是个好后生。等你学好回来了，乡亲们希望你正正经经找份工作，娶个媳妇成个家，本本分分过日子，你就是李家的顶梁柱。”
李二蛋听着，不住地点头。也许是震耳欲聋吧，他把话筒拿离耳朵稍远一点，目不转睛地看着玻璃对面那张真诚的黑脸。入狱以来，他学了不少法律知识，也接受了端正“三观”的教育，但从来没有碰到这样说话的人，也很少听到这样朴实的语言，觉得好像句句都在心坎上。
“兄弟，你听我说，等到秋收回家的时候我还来看你。那个时候，我希望听到管教干部表扬你的话。你要在监狱立功受奖了、评为改造积极分子了，就把奖状啦证书啦什么的让我带回去，我总得有好消息带给村里的老少爷儿们呀，让他们都晓得咱二蛋正在监狱干部的管教下学做好人，都为你高兴么……”
中年汉子如此这般再三叮咛一番，然后转身对我憨憨一笑，道了声谢，走了。他的真诚和质朴深深地吸引了我，我觉得这次破例探视很值，无意中进行了一次难得的帮教，这位老乡对李二蛋的一番劝导，也许比我们三个月苦口婆心的个别教育还管用呢。
我注意到，李二蛋依依不舍地目送着他的乡亲走出探监室，然后低着头，默默地用手指抹着眼泪，随着民警离开探视窗口回监舍去了。
（作者刘玉功是陕西省榆林监狱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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