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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远的记忆

来源: 文学必读社 时间:2021-07-01

不是所有的记忆都会被时光漂白或淡化,比如感恩,比如歉疚,我对金贵的怀念就属于后者。

 

 

金贵是我表哥,他在世时我们兄妹从没喊过他,都以“哎”替代。我们轻视他,为他这么多年来对我们家庭造成的拖累和父母间的不合。这种轻视从少年一直持续到我们长大。

 

金贵娘是我姑姑,姑父刚去世那会儿,生活困顿的姑姑,隔十天半月拖着四个孩子,步行二十多公里从乡下到县城我母亲这里蹭几餐饱饭。饭桌上,金贵像饿死鬼投胎,总是嘴里的菜没咽下,筷子已经夹住新目标,惹得抢不过他的两个姐姐大哭,母亲多少有点不高兴。后来,姑姑再来,便想法子哄骗金贵留在家里,常常是姑姑前脚刚进门,后脚悄悄跟上来的金贵把门砸得咚咚响。

 

姑姑走那年,金贵刚12岁。据说姑姑走的头一天,还举着笤帚满村追打金贵:金贵趁姑姑不注意,把弟妹手里的蜀黍饼子又抢吃了。

 

 

因为吃,金贵不知被打过多少回,但每每好了伤疤忘了疼。那晚抵御不住寒冷的金贵做好思想准备——挨揍。奇怪那晚姑姑非但没打他,还给他留了一碗可照见人影的稀粥。没有挨打的金贵带着百思不解的困惑很快睡熟。早上被妹妹弟弟的哭声吵醒,他爬起来喊娘,却怎么也喊不醒娘。

 

父母接到噩耗,冒着漫天大雪赶到乡下,看到平时混球似的金贵痴傻傻撑着胳膊像只笨拙的母鸡搂着腋下三个不停哆嗦的弟妹守在母亲遗体前。母亲的眼泪哗一下出来,像屋外漫天飘舞的雪怎么也抹不干净了。

 

   姑姑下地,金贵的三个叔叔经商量,每家领养一个。六岁的表姐送人。金贵听了,已经有几天没开口的他撒起泼来,满地打滚放赖。三个叔叔一看,转身都走了,滚了一身泥水的金贵没趣地自个爬起来。

 

半夜,母亲被剧烈的砸门声惊醒。打开门,看到屋外雪球似的金贵。第二天父亲带金贵赶到村里,小表姐已被抱走。金贵听到,嗷嗷叫着把二叔家水缸里的水瓢摔在地上又上去补上几脚。父亲害怕再出意外,表示我们家每月出30斤供应粮贴补,以后凡事须跟他这个做舅舅的商量。

 

 

 

为这30斤供应粮,父亲申请到基层上夜班。每月可多6斤粮票补贴。差口还差一大截,金贵隔三差五拉着弟弟上门,母亲把左右邻居家粮票几乎都借遍了。在外面吃了脸子的母亲开始拿脸子给金贵看,和父亲不断发生摩擦。金贵对这些不闻不问,好像跟他不相干。

 

一次母亲闹大了,收拾衣物要回娘家,两个姐姐扯住母亲的衣襟嚎啕,金贵像明白过来,背起四毛一摇一晃地走了。隔了大半月没有来。父亲送粮食到乡下,回来告诉母亲,金贵被他三婶用锅铲砍伤了肩膀,收留小表哥的三婶把蜀黍饼藏在柜里,一天三顿菜糊的四毛瘦成了人干。不知金贵是如何发现柜子里的秘密,趁三叔三婶上工,用斧子砸坏柜门,偷出饼子喂弟弟,差点没把四毛噎死。

 

没几天,金贵拉着两个弟弟再次上门。母亲查看金贵肩膀上的伤口,眼圈红了,金贵拱进母亲怀里。母亲摸着金贵的头叹气:唉,自己的亲爹都没法顾了,上辈子欠了你们的。从此,金贵又开始了隔三差五的上门。

 

金贵十三岁,在父亲争取下和几个堂弟兄一起上学。刚上几天,没人照看的四毛掉进门口的水塘,所幸及时捞起。金贵自此再也没去过学校。

 

已经五岁的四毛有轻微的智障,常被村里孩子恶作剧。金贵为这经常打架。金贵打架够种,伤到再重不哭。时间久了,村里孩子真有点怕他,不敢轻易耍弄四毛了。

 

 一晃,金贵十六岁。一次为四毛与三叔发生争执,负气把两个弟弟接回了老屋。除了不识字,金贵其他方面很能干。尤其逮鱼摸虾,让成年人都眼红。此后几年,金贵靠此为生。

 

二毛初中毕业,被村里推荐去了部队。金贵得瑟的不得了,卖鱼时总不忘告诉别人自己是军属。

 

 

 

金贵进城卖鱼,大多在我家蹭过午饭再回村。却很少舍得把自己逮的活鱼带两条过来。即使带,也是卖剩下的鱼渣。

 

有阵子,金贵常常是人没进门,歌声便飘进来,只是那歌声难听,偏偏金贵每次唱完,都要虚心地问我和三哥:大哥唱得好听吗?我和三哥不理。没想到一贯会算计的金贵,竟奢侈地掏出几块水果糖,高举着一定让我们回答。我和三哥眼巴巴望着糖只好说些“昧良心”的话。

 

 后来金贵三婶进城,我们才知道金贵大方是因为和村里一个姑娘相好了,种子刚萌芽,就被姑娘的父母发现连根拔了。姑娘的父亲指着金贵的鼻子恼怒地说:看你那穷样,敢打我闺女主意。金贵为之失落了很长一段时间。

 

转眼几年过去。母亲看见金贵二叔、三叔的孩子相继成亲,便托乡下表姨给金贵张罗。表姨为难地说瞧他那四面漏风的房子,说也白说。

 

 

金贵知道后,恨不能24小时耗在水塘边。三年后,金贵拿出卖鱼挣得的全部积蓄和父母的资助又借了一部分,在老房子前面建起了二间新房。房子刚建好,前后来了两个媒婆,一个给金贵说,一个是给刚退伍的二毛介绍的。二毛和那姑娘谈了不到半年,媒婆上门捎话,那姑娘的奶奶病重,想赶在年前把事办了。二毛眼巴巴望金贵。金贵愣怔了下,反应过来,把手里编了一半的鱼篓猛地掼地上,气咻咻冲二毛喊:“想占新房是吧?自己盖去。”二毛闷生不语。

 

新房很终给了先办事的二毛。结婚那天,父母喝完喜酒,不见了金贵,找了半天,在一处墙根下找到呼呼大睡的金贵。母亲担心他酒后受凉。伸手拍,没想到金贵搂住母亲的胳膊嘟囔着喊娘,母亲楞在哪里半天抽不回手。

 

没几日,金贵谈的那姑娘家人让媒人捎话过来,盖得起房翻过年办事,盖不起房就不要互相耽误了。金贵的婚事就这样黄了。

 

  结过婚的二毛,知道新房来之不易,努力发挥它传宗接代的作用,一连气生了三个孩子。升做大爷的金贵,和升作父亲的二毛一样充满成就感。这种成就感让金贵攒不住钱。眼看金贵三十好几,母亲急了,让金贵实施分批建房计划,今年备黄沙砖瓦,明年准备水泥木头。

 

 

 

材料总算备齐,金贵打算翻过年开工。有了盼头的精贵却日渐消瘦,架不住二毛劝去了医院检查——乙肝伴轻度腹水,住院押金要交两千。为难的二毛找来我们姐妹,让我们劝劝心疼钱死活不愿住院的金贵,还有……钱没带够。我和姐姐劝金贵身体比钱重要,掏口袋凑钱。

 

二毛排队缴费去了,金贵抱头蹲在墙角发呆,嘴里咕哝着:咋这么倒霉,咋这么倒霉。我和姐姐一旁安慰。金贵忽抬头盯着我们:钱可是你们自己愿意掏的……我和姐姐互相望了眼,心里老大不痛快。

 

为这话,金贵住院期间,我们没去看他。一次替父亲送棉被,金贵看见我,显得受宠若惊,忙用衣服擦了凳子招呼我坐,我推说有事。金贵看起来有些失望,张张口很终什么也没说。

 

事后才知道哪天上午金贵和医生吵架了。金贵接到一张单子,同病房的病友告诉他是催款单,一千元。金贵的火气蹭地喷出来,找到医生办公室嚷起来:你们是医院还是山寨,才几天又要交钱?正吵的热火,二毛赶到,赔不是,请求先吊水,明天送钱过来。

 

 

第二天上午二毛送钱过来,脸上挂着几道抓痕,这让金贵感觉很没面子,骂二毛窝囊,被老婆抓伤还好意思出门。被骂的二毛感到委屈,负气说:再交钱,只好抵院中的材料了。金贵叫道:你敢!看我不揍扁你,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金贵的话让同病房的病人忍不住都笑了。

 

半个月后,金贵出院来还棉被。父亲见他气色很差,嘱咐他回去按时吃药,以后不能再拼命干了。金贵木木地答,我这病就是废人了。母亲以为精贵心疼钱,拿出五百元塞给他回去滋补,金贵推辞不要,直到父亲发火才收起。金贵走后,母亲在院中窗台上发现那五百块钱,母亲心里忽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金贵回去第三天,金贵三婶的儿子柱子一大早赶来,没等父亲开口招呼他坐,柱子拖着哭腔:金贵哥走了。父亲跌坐在椅子上……

 

金贵是喝农药走的。回去的两天时间,金贵每天靠着材料坐在院中晒太阳。第三天早上,早起的柱子发现身体已经僵硬卧在塘埂上的金贵,旁边放着空了的农药瓶子。不知谁从金贵的口袋里翻出医院的催款单,二毛当即泪水滂沱。

 

直到父亲去世,我们姐妹也没敢把催款单的事说出来。我不知道天堂里的金贵和父亲重逢后会不会说。十几年过去了,这种猜测一直在我心里萦绕,萦绕……

 

 

作者简介:水玉兰,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家庭》《新青年》《人生与伴侣》《现代家庭》《知音》等文学期刊,有部分作品入选《读者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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